晚安信 011:疤
晚安信 011
2022 年 12 月 18 日 星期日
親愛的,
上一封的晚安信竟然已是九月的事情,那封信發出去後,我就投入了研究生的身份,忙著照顧這片全新種植出來的生活。每日我從台北的南邊到北邊,跟新認識的人說話,學習新的東西。大量的通勤時間,讓我看完了幾本書和電影。每天上山,體驗著所謂學海的無涯,感覺自己知道的更多了,也知道的更少了。
十月的開始,我生病了。我做了一個懷上雙胞胎的夢,在夢裡我邊安胎邊嘗試兼顧課業與工作,一切是如此真實,直到我被一通工作電話叫醒。我從來不會累到耽誤重要的安排,那天我去南港找好朋友,甚至差點在捷運上睡著了。在我脊椎的凸側,長出了密集的紅疹子,本以為是季節轉換它在進行某種形式的抗議,隔日去檢查,醫生卻說得了帶狀皰疹。
奇怪的夢境、接二連三的腸胃狀況、不正常的精神狀態、輕觸便疼的身體右側,開啟了我的十月。這個俗稱皮蛇的病,到十月中都還沒走,在我身體右側至後側築起了主舞台。同時在我的右手手臂上,竟自行搭建起了新舞台,長出了一顆小山丘。醫生說這是癤子,俗稱疔仔。
我開始害怕了,害怕任何有俗稱的病。如果疾病也有分年齡的話,我想任何有俗稱的疾病,一定是最年老的,它必定是存在於世上一段時日了,不僅古老且複雜,而又普及至需要被轉譯。當全世界都在生著年輕的 covid,而我的身體卻進駐著兩場古老的疾病,想到就不免覺得自己跟時代格格不入。
十月的尾巴,邊照看身體裡的兩位年老客人,邊兼顧我的課業與工作,原來月初的雙胞胎夢竟是預知夢,我的十月就這樣與兩個突然在身體裡長出的生命,共生共處,直至看著它們漸漸離開。它們不是一夜醒來匆匆告別,而是慢慢走的,而這才讓我有了疾病也是生命的想法。它們有自己的個性,有想拓展的空間,有想賴著不走的地方,也有想離開的速度,而我只是廣大世界裡,剛好被選中想借宿幾晚的民宿主人而已。
兩位客人離開時都遺留物品,身體和手臂上都有淺淺的疤。回想我最難忘的疤痕,是高中時因為愛美,成天用電棒燙捲頭髮,一日匆忙上學忘記拔插頭,燙傷了自己的左腿。大家都以為是排氣管燙傷,我也就順理成章不多作解釋。不過這個疤,竟然花了快三年才漸漸消失,好像不斷在提醒我,我這一生都會因為太在乎外貌而受傷。
自此我便開始相信,每道疤都像是生命的某種預言。不過受傷留疤倒是常見,生病留疤,似乎不太常見。受傷常是突然且來自外力,生病卻是緩慢且內生,原來這就是為什麼,傷是用來受的,病是用來生的。傷是從外界接受而來,病卻是在體內發生,而人生在世遭到外界的破壞是日常,可那種潛藏在內在的自噬與重整,常是曠日且久時。
痊癒後的我,看著身上的不同疤痕,發現他們帶給我的感受不太相同。受傷的疤讓人想記取教訓,下次要小心、要保護自己;而生病的疤,卻讓人想記得過程,記得自己如何與曾經的病相處,如何學會照顧自己,如何重新分配自己的生活與嚮往,好讓身體可以慢慢跟上來。也因此受傷後的痊癒,讓人想著下次,下次我遇到一樣的事,我一定會如何如何。生病後的痊癒,反而讓人想著上次,上次我的身體發生了什麼事,我又是如何如何走過來的。
而這些來自過去與未來,上次與下次的提醒,好像都只是讓我們面對每個這次時,身邊多了許多嘰嘰喳喳的陪伴。在不斷聽見傷疤們質問「你還想再受傷嗎?」的同時,仍會在一片吵雜中,依稀聽見那個微小卻堅定,幾乎推著漫漫人生繼續滾動的那句:「你會再痊癒的。」
祝福每個這一年,受了傷生了病,卻仍活著的你:歲末平安與快樂。
附上不小心被拍到的皮蛇主舞台,當時還未檢查出來,只覺得我的身體右半邊每天都在痛。
謹上,晚安。
高可芯筆


